三人走到小木屋外，发现木门没关，内部十分阴暗。

萧世耘略略迟疑，随即脱下沾满污泥的登山鞋，打开手电筒，走进木屋。羽田野和吕明彻跟在他身后。

一进屋，就看到一身黑色盛装的老祭司躺在木板床上，面如死灰之色，双目安详地轻阖，已然身亡。

卫绫月木雕石塑般地坐在床边的地面上，怔怔望着已故的祭司。

塔塔则安静地端坐在屋角。

吕明彻见状，不禁有些慌了，“老婆婆还真的死了……现在怎么办？”

“阿彻，你赶快去村子里找人上来帮忙。”

“好、好、好，我马上去！”吕明彻说着，立刻转身夺门而出。

萧世耘回想起自己母亲过世时的情景，料想卫绫月此时必定悲痛难当，于是在她身边蹲了下来，安慰道：“老祭司高龄一百零九岁，她的离开是迟早的事，虽然很悲伤，但请你节哀顺变……”

“人间五十年，与下天相较，如梦又似幻。一度得生者，岂有不灭乎？”站在门边的羽田野轻轻吟诵幸若舞《敦盛》中的一段名句。“寿高百岁，已经是相当难得，而且像这样安稳辞世，可以说是喜丧，请阿月小姐不要太过悲伤。”

卫绫月对两人的劝慰置若罔闻，兀自呆坐在地。她的双眼蓄满晶莹的泪水，却没有滑落下来，仿佛受到突来的打击过大，连痛哭都忘了。

萧世耘不知道此刻还可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，只得默默起身，和羽田野一样伫立一旁。

过了一段时间，门外传来一阵喧哗骚动，脚步声杂沓凌乱，似乎一下子来了不少人。

原来村里的老人听说祭司逝世，不顾自身年迈体衰，纷纷赶来协助处理后事。

他们将形同槁木的卫绫月搀扶到角落，按照灵首村的丧敛礼俗，以木板停尸，并为亡者盖上麻布。

预计在屋内停灵七日，出殡前夕举行“唤灵仪式”，接着再雇用山青将遗体运下山火化。

长久以来负责供养祭司的阿碧婆婆，拿出刚才带上来的一些小米酒和粿粽、野果，放在遗体的脚尾处，口中念念有词地进行奠祭。

其他村民跟着祭拜，祭拜完后，各自退出这个狭窄的小房间。

“可怜的孩子，从小就失去爸妈，现在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。”阿碧婆婆走到卫绫月面前，以带着怜悯的粗嘎嗓音说道。“早在几个月前，尤玛就感应到自己命不长久了，曾多次嘱托我，在她过世之后，一定要转告你一件事。”

一直寂然呆坐、对身旁任何事都没什么反应的卫绫月，这才稍稍抬起头，看着阿碧婆婆。

“尤玛叫你无论如何，都要离开灵首村，搬到山下去。不管你去哪里都好，就是千万不要继续待在村子。”

“……为什么？”卫绫月睁大了眼睛，困惑地看着阿碧。

她身为卫绫家族嗣女，按照灵首村祭司生死相继的传统，在奶奶辞世之后，她就是下任祭司，负有守护部落、祀奉天地神灵及祖灵的责任，为什么要她离开？

“我也问过尤玛，但她没有回答，只是一再交代，叫你一定要离开，永远别再回来。”转达祭司遗言时，阿碧婆婆的表情也一样充满疑惑。“对了，有一次她交代完叫你离开的事之后，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。说这话的时候，她的声音很小，也不知道是对我说的，还是在自言自语？”

“奶奶说了什么？”

“她说，她死了以后，灵首村就不需要祭司了。”

听了这句话，卫绫月更加不解。

她原以为，可能是因为她并非卫绫家族的正统血脉，也缺少祭司应该具备的能力，奶奶认为她没有资格继任，所以才叫她离开。

但若是如此，奶奶应该要说“她死了以后，灵首村就『没有』祭司了”才对，怎么会说“不需要”祭司了呢？

“阿月，虽然这么说，对其他村民过意不去，但我也觉得你离开村子比较好。”

“阿碧婆婆……”

“你独自一个女孩子家，很难在这种高山上的村落生存。现在灵首村只剩下我们这些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老人了，你还这么年轻，没必要为了我们浪费时间。你下山去，不管怎么样，都比留在山上好。”阿碧婆婆弯身握着卫绫月的手，真诚地说。“而且，你原本就不是灵首村的人，我相信其他村民都可以谅解，不会怪你的。你好好想想。”

说完这些话之后，阿碧转身看到还站在门边的萧世耘和羽田野两人，于是对他们说道：“你们也跟我出来吧！按照灵首村的惯例，人死后的第一天要由最亲近的人单独守灵，虽然不确定尤玛是什么时候过世的，但今天就当成第一日，由阿月负责守灵。”

......

四周完全安静之后，小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。

窝在角落睡觉的塔塔身上忽然出现一道明亮的白光，渐渐凝聚成人形，是神代榉玉命。

他的形影缓缓飘到卫绫尤玛的遗体前，表情似悲似喜地望着亡者。

『这么强悍的灵者，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可是遭受她镇压百年的我，即使得以脱出牢笼，灵力也恢复不了了。』

“我奶奶……为什么要镇压你？”坐在角落的卫绫月抬头看着他。“你不是神社里的神明吗？”

『……曾经是。』

神代榉玉命告诉她，日人治理汉江时，曾在各地广为兴建神社，即使像灵首村这种与世隔绝的高山村落亦不例外。

拥有固有信仰的灵首村民不愿改信神道，也不肯奉祀龟国神明，但违抗不了龟国政府高压的手段，只好听从命令，拆除祖灵塔祭祀台，原址改建灵首神祠。

不过在建造过程中，卫绫尤玛偷偷动了手脚。

她特意找来树龄三千年、其上附有神灵的“神代榉木”，作为建材盖成神社，借助树灵之力并施以禁咒，将他的御灵连同御神体一齐镇压封印。

经过百年岁月，他的御灵本体逐渐和树灵同化，所以当年一缕分灵才有机会自部落祭司设下的结界脱逸，依附在狼犬身上；

然而，和树灵融合的结果，是连他也分不清楚，自己究竟是当年远渡重洋而来的龟国神祇，抑或是埋在地底三千年而成精的神代榉树灵。

卫绫月惘惘然地听着。

从小奶奶叫她负责管理祀奉的神社，竟是神之牢笼吗？

奶奶耳提面命要她日日清洁打扫，以免神社结构腐朽倾颓，原以为是出自对神明的敬意，没想到，其实是担心万一神社朽坏，禁锢其中的神灵会因此逃脱。

“为什么……奶奶从来不告诉我这些？”她转头望向奶奶的遗体，感到十分陌生。

她是部落下一任祭司，身负守护灵首村的职责，但她忽然感觉自己对这个村子一无所知。

“奶奶封印了神社里的神明，但这十几年来，她却一直叫我在神社打坐。她说透过刻苦的修行，有朝一日便可以听见神明的旨意，这……”她实在想不通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。

如果神代榉玉命说的都是事实，那奶奶是在骗她吗？明知已被封印的神明不会有所回应……

之前她一直听不清楚神代榉玉命在对她说些什么，就是因为他被禁咒镇压着吧？

『因为，尤玛．卫绫并非真心想把你培养成下一任的祭司，但对于『名义上』的继任者，如果什么都不做，村民和你都会起疑，只好让你进行实际上毫无裨益的修行。』

神代榉玉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。

『不过，这怪不得她。你终归不是卫绫族人，缺少天生的禀赋灵感，后天再如何培训也是无用。尤玛．卫绫收养你不久，就发现这一点，想必她当时一定非常绝望。然而，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将你平赡养大，并教会你听懂鸟卦，对衰老不堪的她来说，已是尽了最大努力了。』